正定隆兴寺建筑群层叠有致,规模宏大,气势雄伟,古香古色中铺展开的是深邃的静美,幽幽暗暗中感到的是历史浓郁的气息,究其源流,寺院始于隋代。寺院幸存的碑刻与诗文是历史现场唯一的证据,漫漶的文字缓慢拉开了时间的帷幕,透过文字我们可以看到隋代的隆兴寺“九重一柱之殿,三休七宝之宫.香楼并构,贝塔惧营”;宋人钱惟治眼中的隆兴寺“净刹香风远,危栏碧雾浓”;到了元代萨都刺光临寺院则是“眼中楼阁见应稀,铁凤楼檐势欲飞”;明代文人袁宏道身临其境,描述着寺院“树老北朝根,霜绣生古翠”的幽美。隆兴寺不动声色地讲述着流逝的时间,同时也被时间讲述。寺内每一寸土地、每一方石碑、每一根梁柱都隐藏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,它们在口口相传中流传于世,在诗文中焕发生机。我相信时间也会生长,那些静默的古物之美是流年暗换中时间的花朵。
1746年乾隆驾临正定隆兴寺礼佛,此时的隆兴寺“佛楼穹隆,曲廊延袤”,佛像“金容满月,庄严具足”。乾隆是一位卓绝千古、声凌浮云的皇帝,他懂得勇猛精进图霸业,也懂得怀柔悲悯近佛法。乾隆皇帝对正定隆兴寺早有耳闻,正定古城逶迤磅礴,楼阁耸云,有着波澜壮阔的历史,也有与世无争的寺院,他在《真定隆兴寺礼大佛》写到“权城南望亘埤堄,香阁遥见高横云。龙腾故苑寻霸业,狮吼初地礼法轮。”显然,龙腾故苑是一个消失已久的花苑,它的名字与隆兴寺联系在一起,兴许隋代建造的隆兴寺是在龙腾苑的基础上改建而成,虽然没有证据证明,但是从乾隆诗文中获得了这样的假想。乾隆皇帝在历史的钩沉中“寻霸业”,也在“凭栏聊且纵远目,小阳景物方如春”的寺院中虔诚“礼法轮”。时间就是一位优秀的魔术师,不知不觉间流年暗换了世间的种种,并且无迹可寻。乾隆诗文中的龙腾故苑在2004年落成,龙腾苑处在隆兴寺最末端。这是一座幽美的休闲园林,苑內青青翠竹似乎阐释了寺院的深邃,郁郁黄花似乎灵动了佛像的森然,苑內花草枝繁叶茂,绿意葱茏,这是漫漫岁月里自然生命的香火,永不熄灭。
苑內的紫虚山在寺院建筑中轴线上的最末端。山不大,却收纳了寺院的幽深与肃穆,山就威严起来,山势如龙腾般起伏,高低错落间竟也有些灵动的气势。山上林木自是茂密,青树翠蔓,绿竹掩映,苍苍莽莽,也有万千气象。向山上走的路却是蜗窄,路旁灌木丛丛,旁逸斜出,自然生趣;路两侧杂树乱生,不知受了什么安排,各自对称生长,交错在一起的枝枝叶叶就给山路搭起了一片绿荫,山路就幽深地令人生出畅怀的惬意。小路蜿蜒盘旋,拾级而上,林木围绕,随意坐在一块山石上,清凉自来,人似与这恣意而生的草木同呼吸同生长了。“小径容我静,大路任人忙”,一条幽美的小径却获得了瞬间的自在,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。山上“明远亭”普通并无二致,只因亭侧柱题写的诗句“云间归雁小,山外夕阳迟”就有了绵长的韵味。诗句来自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《寄题真定明远亭》。想那天高云淡,群雁翔空,远山迷蒙,已是日落时分,橙红的夕阳余晖令天地间更加辉煌广阔。赵孟頫寄题的明远亭无从考证,而今落脚于龙腾苑内的紫虚山上,登高远望,寺内殿阁在苍松翠柏掩映间层叠铺展,可得“明远”二字真谛。至于寄题的明远亭到底在哪里,似乎已无关紧要了。
由紫虚山向东,一座形制宏大的石质牌坊迎面而立,远远就望见牌坊上“三世中丞”四个大字,字体横平竖直间中规中矩,少刚劲,多柔顺,兴许这牌坊的表述方式限定了书法的创新精神。从说明牌知道,这座牌坊建于明代1591年,为旌表时任巡抚山西宣府许守谦及其祖许瓒、其父许金而立的功德坊,“中丞”在明代称作巡抚,“三世中丞”也就是说祖孙三代做过权倾一处的巡抚大员。令人疑惑的是其三人在《明史》皆无传记,其“功德”何在?又据牌坊保存较完整的情况看,应是在竖立不久便被毁坏掩埋于地下,说明其“功德”又不再是“功德”。造型宏伟的牌坊富丽堂皇地出现在历史的街头,竖立牌坊者企图利用石头的属性挽留住声名的流逝,牌坊在轰然倒下的时候,那段历史原来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笑话。流年暗换,物是人非,牌坊上的浮雕线刻依然保持着最初的精美,刀法的精妙、完美的雕刻依然体现着工匠纯熟的技艺,我们能够看到的能够感知的就是这些。我想,当年雕刻牌坊的工匠们会一致同意这个观点。
前方的一泓湖水很快就平复了我这躁动的思绪。湖面迮小,曲曲弯弯的湖岸垂柳环列,映衬出几分自然之趣。岸边一棵古槐,繁枝翠叶,就蓬勃出一片荫凉,古槐一粗大的侧枝伸向湖面,低垂的枝叶似乎与荡漾的湖水窃窃私语。这好像是一幅极为熟悉的画面,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,只是倍感亲切。不由得想起林逋的诗句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,这暗香是古槐的花香啊。虽说流年暗换,但这古槐依然诗意的“横斜”着,暗香依旧那么浓烈醉人,美的本质永远是相通相近的。湖水青碧,微波粼粼,群鱼竞逐,嬉游往来,肆意畅达,悠游自得。岸上观鱼游人皆笑意盈盈,依如湖水细波清明无饰。湖水稀释了所有的沉重,在湖水面前一切都变得轻盈、明快,胸臆间就充满柔和的洞达、快意的感知。湖的名字耐人寻味,名字叫“龑止湖”。苑内树木蓊郁,花草遍植。虽说是司空见惯的松柏、槐柳、银杏等等,但生在这千年寺院之中就有了更多地况味。常青常绿的松柏让我感到了生活里变幻莫测的那种不变与恒在,而那一岁一枯荣的槐柳,又让我在流年暗换中感到它的坚忍与果敢,至于那玉兰、海棠、牡丹、芍药花开争相盛放的时节,装点的不仅仅是世间的美丽,更是我们每个人善意的心花怒放,我看到了你在花前那会意深深的笑容。
登山可以抒怀,临水可以明志,这些自然山水给人的感觉来的直接,而那记录历史特写的一方方石碑石刻最被容易忽视。苑內东侧长廊里林立着众多的石碑,安静、孤独。历史在这里集合,文字在石头上获得了一种永恒。古老的石碑经历了风雨剥蚀,时间的炙烤,碑身已是创痕斑斑,文字已是漫漶不清。众多的石碑来自不同的地方,来自不同的时代,各自携带者不同的历史信息,经过搜集、整理、清洗,碑容碑貌焕然一新。北宋大观二年的《敕文札子》碑,字迹依然清秀,碑额两侧的牡丹花纹繁茂欣荣,在岁月的风中复活生长,碑身周边云气、海水、波浪纹络清晰畅快,令人动心娱目,流连忘返;明代时任真定府通判的张元善所书的“敬恕”“进士第”为双面石刻,硕大的字体结构敞博,仪态雍容,笔力雄瞻,气势古淡,此碑原在正定府文庙的崇圣祠内,不知何故,流转至此;《惜字社碑》记述了道光二十三年(1843)正定府学训导左犹龙组织成立惜字社,倡导敬惜字纸,体现了古代人对文字的看重和珍视,对充满灵性文字的敬畏与崇敬。众多的石碑拥集于此,神采奕奕地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气息,焕发出古旧斑驳的神秘魅力。石碑上的文字把时间留住,刻下的故事成为历史的记忆,一块石碑就是存储历史的硬盘,在依稀的斧凿声声中,供我们仔细辨认,认真解读。
龙腾苑是一座深美幽遐的园林,又容纳了不同时代的建筑与构件,走在这座园林之中,随时停下来就会与一个朝代不期而遇,这时候远去的历史就扑面而来,令人回味,逸兴遄飞。因此,龙腾苑就有了极其矛盾的况味,既有园林自然的亲近,又有古物的陌生和疏远,既会让人沉醉又会令人清醒,深邃又明亮,迷恋又洒脱,它像是美的魔术师,在流年逝水中,暗换着岁月的美丽与沧桑。而我,终究不会知道这流年暗换的秘密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