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地给了我们生存的空间。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，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，一个地方有了人，有了房屋和生活的器物，就有了故事。时间像是一条平静的大河缓慢流淌，时而波澜澎湃，时而平静柔和，澎湃也罢，柔和也罢，岸边就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。这些痕迹不再说笑，不再表演，成为了白纸黑字的记录，也成为我们赖以叙述的对象。历史朝代的更迭轮换给时间贴上了标签，注明了一个时代的归属，也标明了它的失去，永不再来。过去的时间就被尘封，故事就此消散。
大地默默地见证了所有的一切，也无视发生过的一切，并且提供出一个巨大的舞台，任其在其之上进行追逐杀伐，毁灭着，重建着，埋葬着，隐藏着，大地波澜不惊，安静从容。历史的血泪无声的渗进土地之下，战争的残垣断壁掩埋在土地之下，安居乐业的日子支离破碎。城池攻破荡平了，房屋倒塌倾颓了，水井封填了，杯盘掩埋之后还盼着日子继续下去。土地被占有之后，宣布了胜利的到来。在这片狼藉的土地上建设重新开始。一个个王朝重复着替代着，一座座城市改变着它的面容，在一片废墟之上开辟出新的道路或建起新的房屋，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，掩盖着大地的创伤。一个朝代潦草地走了，一个朝代认真地来了，大地收容了这一切，将一个个变幻更替揽入怀中，让其安然沉睡。
当锋利的探铲锥向土地的时候，掩埋着的秘密惊慌失措，在失去了组织者的时间里，零散地潜伏在大地之下。它们的温度与土地保持一致，而它们的故事早已了结，在未完待续的时间里等待重新复活的密电。探铲继续锥向土地深处，泥土里混杂的物质走漏了风声，一块残砖断瓦，一片儿小小的瓷片，一丝燃烧过后的灰烬。它们微弱的信息却证明着一个个曾经强大的时代，小小的探眼显得无比巨大，历史的信息游丝般向上蒸发。
当分拣出泥土里混杂的物质的时候，一个模棱两可的推测给出了大面积开挖的指令。细心的考古队员一丝不苟地探寻着泥土里的蛛丝马迹，开挖的土地越来越大，越来越深，在做过认真标记之后，再次继续带着惊讶、疑虑和希望向着纵深推进。探明的信息逐一标记以后,土地就像是一个物体的切面,隐藏在内部里的一切清晰可见，一层一层叠压着，唐宋元明清，就像是一行行饱含深情的诗歌，等待我去阅读。在我为之动容的激动里，我却触摸到了土地冰冷的体温。
我望着横向标记下的时代地层，茫然失措，困惑不安，时间就这样被分行断句，朝代更迭如此层次分明，叠压重合，交错打破，层层递进。在每层标明的横线处，我似乎看到了横线下方所处时代土崩瓦解的结束，横线上方所处时代安居乐业的开始。战火硝烟换来的是歌舞升平，持续的歌舞升平涣散了斗志，直至萎靡不振，分崩离析。一拨人来了，一拨人走了。留下来的是一层层累积的厚土，以及土里的秘密。在距地表两米左右的位置,一段晚唐时期的城墙重见天日。固若金汤的城池失去了往日风采，深埋在地下的墙体安静地沉睡,像是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,地面上风云变幻斗转星移与它失去了联系，这座城池与它的主人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，记录的故事隐秘在大地之下，历史书籍查阅不到它的文字。
我望着垒砌的墙体，一层层砖石就像是一页页古老的书籍，记载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，只是我永远读不懂它，沧桑无声，我感受着残存的城墙冷峻厚重的历史气息。城墙的防御体系指明了一个城市繁华的空间区域，在这段探明的遗址周边相继发现了类似的城墙基址，这就很容易利用想象合围出一座逝去的城池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，眼前厚重的土地不给我任何想象的机会。我站在高高的探坑之上，向下望着这段隐藏在土地之中的古城墙一角，旁边的街道上车水马龙，人来人往，欢声笑语中我的思绪纷飞，感叹着命运多舛的历史，感恩着如今幸福的生活。
重现天日的城墙遗址隐藏着太多的故事，多少无情的战马铁蹄践踏过它，多少冰冷的箭弩射向它。又有多少人汇聚在此度过一个个美满的日子，又有多少人的爱恨情仇在这里发生过。
深埋在土地下的一口水井告诉了我这里曾经有过安居乐业的百姓，一个灶台告诉我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圆满的家庭。各式各样的瓷盘则分属于河北的定窑、邢窑、井陉窑、磁州窑，如此丰富的瓷器告诉了我这里曾经的社会经济繁荣。一组完整的陶久、臼、陶壶、瓷盒、脉枕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座行医房。灰坑中的骨料、骨梳、坩埚等冶炼工具告诉我这里曾经存在过手工业。白釉的小瓷马、瓷制的小口哨显然是孩子们的玩具，在工作人员将口哨吹响的那一刻，我的心猛然间一阵惊悸。
大地之下的秘密被打开，但并不知道这秘密的来龙去脉，它们的秘密更加充满了神秘。这个探坑之内的所有一切就充满了各种可能，任凭想象和推断赋予它一个个故事。这个故事并不完美，就像是被打破的一件瓷器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丢失的那一块。这无法破解的神秘感或许就是历史本身的巨大魅力。
考古发掘现场的北侧，是始建于东魏540年的开元寺，寺内现存的钟楼和须弥塔则是建于盛唐时代，这似乎也是一个待解之谜。考古发掘是为探明开元寺早期的历史格局，然而，事与愿违。
我站在寺院与发掘现场之间的空地上，一边是巍然耸立的须弥塔，一边是巨大的深深的探坑。历史的风雨向我袭来，我感到我的渺小和微不足道。也许它们之间像老朋友一样开始了亲切地叙话，虽然我听不懂它们的交谈，但我见证了它们的谋面。想到这，我昂首挺胸向着热闹的大街上走去。
撰文：贾小勇